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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一章 痛處,與,門(再見,親愛的人)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比爾——現在,已經不能說是「結巴」比爾了——載著他們到達聯邦邑、即白域的邊境之後,他們的漫漫長旅進入了最後幾日,蘇珊娜·迪恩越來越無法遏止反反覆復的哭泣。每一次即將淚如雨下,她都有預感,便向其餘人致歉,聲稱自己必須去樹叢里解決一下私人事務。一旦獨自走入樹叢,她就坐在匍匐倒地的死樹榦上,而有時什麼也沒有,她只能坐在冷冰冰的土地上,雙手捂住面孔,任由淚水傾淌。如果羅蘭知道所謂的「私人事件」是這麼回事兒——他勢必也注意到了,每次她走回路旁都是兩眼通紅——他也沒有聲張。她覺得他一定是清楚的。

    她在中世界——以及末世界——的時間就快要走到盡頭了。

    2

    比爾開著橘紅色鏟雪車,把他們帶到一間匡西特式活動小屋,褪色的門牌上標著:

    聯邦邑19號警戒所

    塔哨

    嚴令禁止遊客逾越此界!

    在她看來,聯邦邑前哨在理論上依然屬於神會之地的白域界內,但沿著塔路走下來,只覺得氣候越來越溫暖,地面上的積雪化得只剩薄薄一層了。一片又一片小樹林點綴在前方的路旁,可蘇珊娜覺得這片土地很快就會變得一馬平川,就像美國中西部的大草原。到了春夏季,那些矮小草叢裡可能會長出野莓——說不定還會有商陸果——但是,現在的草叢只是荒蕪的空枝,不曾停歇的風吹得它們搖曳不止。曾有人鋪過這條塔路,但現在磚石剝落殆盡,只剩了車轍印,他們在路兩邊看到無數長草鑽出冰雪覆蓋的大地。草葉似在竊竊耳語,蘇珊娜也聽得懂它們的歌聲:來吧來吧考瑪辣,旅程就要到頭啦。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比爾說著停下了鏟雪車,並把小理查德的樂聲調到中檔音量。「我很抱歉,人們在弧界邊境都會這樣說。」

    他們這一程共走了一天半,途中連連放送他說的「老歌金曲」給眾人解悶。有些歌在蘇珊娜聽來根本不是什麼老歌;比如《糖屋》和《熱浪》就是她從密西西比度假回家途中的收音機里的熱門流行曲。還有一些歌她甚至聞所未聞。音樂並非灌錄在磁帶或是黑膠唱片里,而是一張銀色的漂亮小圓盤,比爾說那叫「西—迪」①『註:即CD光碟。』。比爾把它塞進鏟雪車操作盤上的一條細縫裡,音樂就從至少八個音箱里播放出來。她總覺得,任何音樂在自己聽來都不錯,但有兩首歌尤其讓她心醉,她以前從未聽過——一首名叫《她愛你》的輕搖滾曲帶來狂喜;另一首悲傷而深沉,叫做《嘿,裘德》。羅蘭顯然知道第二首歌,他跟著音樂哼唱起來,雖然他嘟囔的歌詞和車內音響里放出來的迥然不同。她問起比爾,他說這個樂隊叫做甲殼蟲。

    「用這作搖滾樂隊的名字可太好玩了。」蘇珊娜說。

    派屈克正和奧伊擠在鏟雪車窄小的后座里,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一回頭,看到他舉起一路不曾離手的畫板,畫到一半的羅蘭側像之下,寫著:「披頭士,不是真的甲殼蟲。」

    「不管怎麼拼寫,用這個詞兒做樂隊名真的很有趣。」她說著,突然想起了什麼。「派屈克,你有感應嗎?」他皺了皺眉頭,雙手一擺——那是在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又換了一種問法。「你能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什麼嗎?」

    他聳聳肩笑了。這是在說我不知道,可她覺得派屈克知道。她想他心裡很明白。

    3

    他們是晌午時分抵達「聯邦邑」的,比爾在那裡給他們做了一頓美餐。派屈克把他那份狼吞虎咽地吃掉之後,就坐到了一邊,奧伊蜷在他腳下,他不停地描畫著餐桌旁的幾人。那裡曾經是個公共休息室。這個房間的四面牆全被電視屏幕覆滿了——蘇珊娜估計至少有三百多個屏幕。這些設備肯定是最後安裝上去的,因為有不少還能工作。幾個屏幕上顯示出圍繞匡西特小屋的起伏的小山,但大多數鏡頭裡只是雪花一片,還有一個屏幕上只有一排又一排閃爍的波線,蘇珊娜多看幾秒都會覺得反胃。那些雪花屏幕,比爾說,以前專門用來放大繞著地球旋轉的人造衛星傳送來的影像,但衛星上的攝像頭早就沒用了。而那個波段閃爍的屏幕更有趣些。比爾告訴他們,就在幾個月前,那個屏幕上還是黑暗塔。可是,突然有一天,圖像消融了,除了起伏的波線之外,啥也不見了。

    「我認為血王不太喜歡上電視,」比爾對他們說,「特別是當他知道會有人前去陪伴他的時候。你們不再來點三明治嗎?還有好多呢,我向你們保證。不要了?那麼,湯呢?派屈克,你還要嗎?你太瘦了,你知道的——太、太、太瘦了。」

    派屈克卻把畫板轉過來,讓他們看一幅新畫,畫里的比爾正向蘇珊娜鞠躬,一隻金屬手上托著一盤切得齊齊的三明治,另一隻手上則端著冰茶壺。和他筆下的所有畫作一樣,遠遠超出了漫畫的水準,而且還是那樣神速,快得堪稱離奇。蘇珊娜鼓起掌來。羅蘭笑了笑,讚許地點點頭。派屈克咧嘴一笑,牙齒抿得緊緊的,這樣一來就沒人看得見他嘴裡的空洞了。隨後,他又翻過一張紙,畫起了新畫。

    「屋子後面有一些小車,」比爾說,「大多數都不能用了,但有一些還行。我可以給你們一輛四輪驅動的卡車,雖然不能擔保它運行完好,但我相信開到黑暗塔還是沒問題的,因為從這裡過去只有一百二十輪距。」

    蘇珊娜頓感心緒不寧。一百二十輪距,也就是一百多英里,甚至還不到。那麼近了!近得讓人脊背發涼。

    「你們不會喜歡天黑後靠近塔的,」比爾說,「至少我不會那麼做,考慮到塔里的那位新住戶。不過,對你們這樣了不起的行者來說,何妨在路邊紮營再熬一晚?不會熬多久的,我該這麼說!宿營最後一夜之後(眾神明鑒,你們極有可能需要抵擋偷襲),明日晌午,你們就會抵達目的地了。」

    羅蘭默默思忖了許久。蘇珊娜必須提醒自己不要忘記呼吸,看他在深思的時候她幾乎想到屏氣。

    我還沒準備好,她的一部分這樣想。還有更神秘的一個部分——記得每場夢境細微的差別的那個部分(反覆而遞進的夢)——卻還想:我一點兒不想去呀。一點兒都不想。

    最後,羅蘭說道:「謝謝你,比爾——我相信,我們幾人都非常感謝你——但我認為,我們只能謝謝你的好意。如果你問我為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只是我私心裡覺得,明日,未免太快了。我聽從心聲,決定我們步行完成餘下的路程,就像我們先前一路走來那樣。」他深深吸了口氣,再舒緩地呼出。「我尚未準備好抵達塔。尚未準備充分。」

    你也是嗎,蘇珊娜大吃一驚。你也一樣。

    「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做好心理準備,為了我的心、我的意。也許,甚至還為我的靈魂。」他伸手探入口袋,取出留放在丹底羅葯櫥里的羅伯特·布朗寧的詩歌影印件。「這裡寫了一些文字,說的是:最終決戰,或是最終的痛苦來臨之前,要記取曾經的歲月。說得很好。也許,這首詩所說的——早到的、快樂的前兆——才是我真正需要的。說不好。總之,我認為我們要步行前去,除非蘇珊娜反對。」

    「蘇珊娜不反對,」她靜靜地說,「蘇珊娜認為這才是高醫妙著。蘇珊娜只有一個意見:拒絕被人拖在後面,活像根排氣管。」

    羅蘭感激(也許還包含了矛盾)地朝她一笑——這幾天里,他似乎有點對她心不在焉——接著又扭頭對比爾說:「我在想,你有沒有可拖的人力板車?我們不得不帶點裝備……況且,還有派屈克。他不能一直步行。」

    派屈克露出一絲惱怒。他把手臂平舉、折起,握起拳頭,鼓起肌肉。結果——捏著畫筆的胳膊只在上臂突起鴨蛋大小的二頭肌——似乎頗令他羞愧,他立刻垂下了手臂。

    蘇珊娜笑著過去拍拍他的膝頭。「寶貝兒,別傻了。你就像韓賽爾和格蕾特一樣在巫婆的地窖里被關了那麼久,上帝才知道究竟有多久,可那不是你的錯。」

    「可以確定,我有那樣的平板車。」比爾說,「還有一輛電池驅動的可以給蘇珊娜用。沒有也不要緊,我可以自己做。花不了一兩個鐘頭的。」

    羅蘭計算了一下,「如果我們從這裡出發,到太陽下山前還有五個小時,我們可以步行十二輪距。也就是蘇珊娜說的九英里,或是十英里。按照這樣的速度慢慢走五天就可以到了,我耗費一生追尋不止的黑暗塔。我會在黃昏時分抵達塔,因為在無數個夢裡,我所見都是那樣的光景。蘇珊娜,是不是?」

    內在的心聲——最深處的那個自己——悄悄說:四夜。尚有四夜可夢。應該足夠了。也許該說,夠多了。當然,卡會介入其間。如果他們真的已經逾越了卡所能影響的地界,那就不會——不可能——發生。但蘇珊娜現在相信:卡能延及每一個角落,甚而影響到黑暗塔。也許,卡本就是黑暗塔所蘊生的。

    「那將很好。」她答道,聲音低弱。

    「派屈克?」羅蘭又問。「意下如何?」

    派屈克一聳肩,一隻手沖著他倆在半空搖擺一下,幾乎都沒有把頭從畫板上抬起來。隨他們所願,那個手勢便是這個意思。蘇珊娜尋思著:派屈克對於黑暗塔所知甚少,也就更不在意。話說回來,他為何要在意呢?他剛剛逃脫魔掌,肚子吃得飽飽的。對他來說,現在這樣就足夠好了。他失去了舌頭,但他可以自在地畫畫,畫出心聲,畫到心滿意足。她幾乎確信:對派屈克來說,這就像是一筆交易。而且……而且……

    他也不太想走。他不想,奧伊不想,我也不想。那麼,會有何事降臨於我們呢?

    她不知道,可古怪的是,她似乎毫不擔憂。卡會攤牌的。卡,還有她的夢。

    4

    一個多小時後,三人、貉獺和機器人比爾聚攏在一輛改裝小車前,看起來,那輛車就像是豪華計程車的放大版。四隻輪子又高又薄,轉起來悄然無聲。蘇珊娜心想,就算上面裝滿了東西,拖起來也會像羽毛一樣輕鬆呢,起碼,在羅蘭生龍活虎的狀態下是。但拖它上坡顯然會比較吃力,好在他們有一車的備用糧食可吃。二號將會走得更輕盈快捷……而且,她覺得前頭也不太會有高山險峻了。他們已經來到了平原地帶,一馬平川;所有冰雪覆蓋、樹林綿延的山頭都已被拋在身後。比爾給她弄來一輛電力驅動的單座小車,比高爾夫球場車更迅捷。她被拖在羅蘭身後(「像根排氣管」)的歲月結束了。

    「要是你們再給我半小時就好了,我可以把這裡磨得光滑些,」比爾說著,還在切割邊緣轉動著三根手指的鋼手掌,這輛二號車其實是從一輛舊馬車上截下來的。

    「我們多謝你的好意,但其實不用如此精益求精了,」羅蘭說,「我們會在上面蓋上獸皮,就不會刮手了。」

    他等不及要上路,蘇珊娜想,畢竟是時候了,為什麼不呢?我自己,我也渴望離開。

    「好吧,既然你這麼說,那就讓它去吧。」比爾說著,聽來有幾分失意。「我猜,其實是我不想看你們走。不知道下一次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人?」

    沒有人應聲。誰也不知道。

    「屋頂上有個超大音量的喇叭,」比爾說著指了指聯盟邑。「我不知道怎樣的特殊情況需要警報——也許,放射物質泄漏,或是這樣那樣的攻擊——但是我很清楚,方圓百輪距之內都能聽到這隻喇叭的警報聲。還能再遠一點,如果風向適當的話。如果我發現了什麼人、你們認為正在後面跟蹤的那個人,或是功能尚存的某些動感感測器捕捉到他的蹤跡,我就會打開警鈴。你們應該可以聽到。」

    「多謝你。」羅蘭說。

    「要是開車走的話,你們輕而易舉就能把他甩掉。」比爾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一點,「你們會立刻到達黑暗塔,永遠不用再見到那個人。」

    「的確如此,」羅蘭說道,卻絲毫沒有改變心意的跡象。這讓蘇珊娜甚為寬慰。

    「你們會怎麼處置那個人的紅色父親?如果他真的控制了玫瑰地,神聖的坎-卡無蕊怎麼辦?」

    羅蘭搖搖頭,儘管他和蘇珊娜以前曾討論過這個話題。他想過,可以從遠處包圍塔,擇取一個方位,也就是受困的血王視野中的盲區,再靠近目標。隨後,他們就能在他所在的陽台之下走到門口。他們尚不確定這種方案是否可行,得等他們親眼見到黑暗塔和周邊地勢後再說。

    「好吧,船到橋頭自然直,」前一天還在結結巴巴的機器人說,「古人們就是這麼說的。也許我們還會相見,就算別處無望,也能在盡頭的虛無之境。如果機器人也被允許進入那片死後之地的話,我很期盼,因為好多舊識都去了,我好想再會會他們。」

    他說得如此凄涼,蘇珊娜不由得走過去,伸出雙臂等待被他抱起來,絲毫沒想到這何其荒謬——她竟想要一個機器人的擁抱。但他真的抱起了她,她也擁抱了他——極其熱烈。比爾補償了卡拉鎮的安迪所犯下的過錯,就算比爾什麼別的都沒做,僅為這個也值得她獻上一個擁抱。當他的金屬手臂攬住她時,蘇珊娜突然意識到:只要比爾願意,他那雙鈦合金的臂膀可以輕鬆地將她掐成兩半。但他沒有那種惡意。他很溫柔。

    「比爾,天長夜爽,」她說,「願您一切稱心如意。」

    「謝謝您,夫人,」他說著輕輕把她放下來。「我要西—西—西謝、西—西—」咿咻,他又「乓」一聲敲了敲腦殼。「謝謝您的祝福。」歇了一下,又說道:「我當真修好了口吃的那部分線路,但恰如我曾對您坦言的,我並不是完全沒有情感。」

    5

    派屈克爬上二號豪華車休息前,在蘇珊娜的電動車旁走了將近四個小時,這讓大家都大吃一驚。他們留意著警報聲,那將意味著比爾發現了莫俊德(或是聯邦邑里的儀器發現了他),但始終沒聽到……而且,他們是在下風口。快到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們已經徹底走出了雪域。大地在前方鋪展,夕陽下,他們的身影又長又斜地投在路面上。

    最後,他們停下來準備過夜,羅蘭揀來了足夠的柴火,派屈克則打起了瞌睡,等羅蘭生完火之後,男孩才醒過來,起身吃了一頓維也納香腸配烤豆子。(蘇珊娜呢,看著豆子消失在派屈克空洞洞的嘴巴里,提醒自己要在疲憊不堪、倒頭睡下之時,記得幫他把獸皮大衣擋在風口。)她和奧伊的胃口都很好,可羅蘭卻幾乎沒有碰過他那份晚餐。

    吃完飯,派屈克抓起畫板又畫起來,卻沖著鉛筆頭皺起眉頭,又向蘇珊娜伸出手。她知道他要什麼,便從私人肩袋裡拿出那隻玻璃罐。她帶著這個罐子只是因為裡面有一個卷筆刀,而她擔心交給派屈克會不小心丟了。顯然,羅蘭完全可以用他的隨身小刀把EF牌鉛筆削尖,但畢竟會磨損刀刃。她揭開蓋子,把橡皮頭、紙夾連同男孩想要的卷筆刀一起倒在合攏的手掌里,再遞給派屈克。男孩撿出小刀,利索地幾下就削尖了鉛筆,再遞還給她,二話不說地繼續埋頭作畫。蘇珊娜看了幾眼粉色的橡皮頭,又想起那個疑問:為什麼丹底羅費工夫把橡皮頭都切下來呢?是為了嘲笑男孩嗎?如果是這樣,那顯然不見效。也許,等派屈克到了晚年,大腦和手指的協調性反應遲鈍些了(當他那不容置疑的天才小世界開始「轉換」之際),或許才會需要橡皮擦。因為,就現在的情形而言,即便有小小的筆誤,他也能妙筆生花,變成靈感的反證。

    他沒畫太久。當蘇珊娜看到他在夕陽最後一縷金燦燦的餘暉里對著畫板打起瞌睡時,便從他的手中取下畫板,見他沒有反抗,她把他放倒在平板車廂里(車子的前沿搭在一塊凸出地面的大石頭上,因而後車板略有傾斜),用獸皮蓋住他,再吻了他的臉頰。

    派屈克迷迷糊糊地探出手,撩到她嘴邊的那個創口。她下意識往後一縮,又穩穩地停下來,讓他輕柔地搭在那裡。傷口又一次結了硬痂,但依然常常痛得鑽心。這些天來,即使微笑都會疼。那隻小手慢慢垂了下去,派屈克睡著了。

    星星都出來了。羅蘭聚精會神地舉目遠望。

    「你看到什麼了?」她問他。

    「你看到什麼了?」他問她。

    她望向星光閃亮的天幕。「好吧,有古恆星和古母星,但它們好像都已經向西邊偏移了。那裡還有——哦,我的上帝啊!」她的手猛然從男孩鬍子萌生的臉蛋上(他好像從來沒有過地道的鬍子,只是些扎手的小毛楂)抬起來,指著星空說道:「和我們離開西海岸的時候不一樣了,我知道,不是那片夜空了。羅蘭,這是我們那個世界的星空——我們稱呼它為北斗七星。」

    他點點頭,「從前,根據我父親圖書館裡的最古老的史書記載,這也曾是我們世界的星空。莉迪亞的北斗,最早就是叫這個名稱。而現在,在這裡重現了。」他轉身看著她,微笑了。「又一個生命和復興的標誌。血王受困之餘,該是多麼痛恨舉目所見的天空上馳騁著這樣的星斗啊。」

    6

    沒過多久,蘇珊娜睡著了。做了夢。

    7

    她在中央公園,又在那兒了,頭頂明灰的天空,第一片雪花又從天而降,緩緩飄揚;歡唱的頌歌聲響徹四周,但唱的不再是「平安夜」或是「多美的孩子」,而是收割曲:「稻穀青青呦,瞧瞧收成呦,瞧瞧青青谷哦,來吧來吧考瑪辣!」她摘下帽子,惟恐它又不由分說地變了模樣,但帽子上依然綉著「聖誕快樂!」,於是

    (這裡不再有雙胞胎)

    她甚感快慰。

    她舉目四望,那邊站著埃迪和傑克,展露笑顏望著她。他們雙雙光著頭沒戴帽子;她拿著他們的帽子。她已經結合了他倆的帽子。

    埃迪穿著一件運動衫,上面寫著「我喝諾茲阿拉!」

    傑克身上的那件胸前則寫著「我開塔庫羅精神!」

    這些情景都不是初見。她的目光落在他們身後的東西上,就在一條車道旁邊,順著那條路走下去就該是第五大道,應該是吧。那是一扇門,六英尺半高,從外表看來,是由結實的硬木製成。門把手是純金的,細絲手工所打造的形象終於被槍俠女士認出來了:兩支交叉的鉛筆。EF牌2號,她對此毫不懷疑。而且,橡皮頭一定被切去了。

    埃迪端來一杯熱巧克力。依然完美無瑕,上面浮動著鮮巧克力和奶油,裝飾般地撒著一點肉豆蔻末。「來,」他說,「我給你帶了熱巧克力。」

    她顧不上他遞來的杯子。她完全被那扇門吸引住了。「這個,就像海岸上的那些門,是不是?」她問。

    「是的。」埃迪說。

    「不。」傑克卻同時說。

    「你會明白的。」他倆又異口同聲地說著,笑著互看一眼,露出欣然的神情。

    她從他倆身邊走過。羅蘭曾把他們拖進標有「囚徒」和「影子女士」和「推者」的門內,就在同樣的位置,這扇門上畫:

    附圖:P606

    下面寫著:

    畫家

    她轉回身來,可他們都不見了。

    中央公園不見了。

    她看到的是荒廢已久的剌德,她正望著荒原。

    隨著一聲冰涼刺骨的氣息,她聽見有人耳語般地低語:「時間快到了……抓緊……」

    8

    她帶著驚惶醒來,心裡想著:我必須離他而去……最好儘早離開,切莫等到他看到他的黑暗塔顯影於地平線上。可是我能去哪裡呢?我又怎能拋下他獨自面對莫俊德和血王,卻只有派屈克在幫他呢?

    想到這裡,她不禁意識到一個苦澀的現實:坦率地說,奧伊遠比派屈克有價值,更能助羅蘭一臂之力。貉獺不止一次展現出非凡的勇氣,如果他能佩槍、開槍,就將無愧於「槍俠」的殊榮。然而,派屈克……派屈克……好吧,照直說吧,是個「素描鉛筆俠」。快槍手。下筆快如藍色閃電,可你不能用EF鉛筆殺死敵人,除非那支筆削得相當尖、相當尖。

    她坐了起來。羅蘭正靠在電動小車的另一邊守夜,沒有注意到她從夢中驚醒。而且,她也不想讓他注意到。那勢必會引發他的疑問。她又躺下來,把獸皮裹緊,回憶著他們的第一次捕獵。她記得很清楚,那頭一歲大的小公鹿如何突然掉轉方向,徑直向她衝去,也記得她是如何拋出歐麗莎,削下了小鹿的腦袋。她想起尖嘯聲在冰寒的半空中飛馳而去,那是大風吹過圓盤下端的小附件時發出的鳴聲,那個小東西很像派屈克用的卷筆刀。她分明感到,自己正在努力把這兩者聯繫起來,但她累得精疲力竭,想不出個所以然。也許,也是她過分勉強自己了。就算有聯繫,她又能怎麼辦呢?

    至少,自從她到了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之後,她就很清楚一件事情。那扇門上的符號,意味著找不到。

    時間快到了。抓緊。

    第二天開始,她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

    9

    有很多小樹叢能讓她「處理私人事務」(忍不住時,她得讓淚流下來),可道路越走越平坦開闊。第二天中午,蘇珊娜望見遠方的地平線上有什麼在飄移,起初她以為是一片雲影,但碧藍的天穹無論哪個方位都萬里無雲。接著,那片暗影開始旋動,雲不會那樣旋動。她屏住呼吸,停下她的電動小車。

    「羅蘭!」她說,「那邊有一大群野牛,要不然就是水牛!千真萬確!」

    「是嘛,你說的當真?」羅蘭問著,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很久以前我們管它們叫做班諾克。很大一群啊。」

    派屈克站在二號豪華車板上,正瘋狂地畫著。他沒有緊抓著他一直用的那隻鉛筆,而是輕握著一支粗桿黃筆,筆頭划動,畫著陰影。看著他筆下浮現的畫影,她幾乎已能聞到牛群掀起的塵土。她覺得他的畫將牛群擅自往前搬了五英里、甚至十英里,除非他的視力遠遠比她的好——她覺得,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不管怎麼說,她再次抬頭望時,發現自己也能清楚地看到牛群了。那些毛髮蓬亂的巨大牛頭。甚至它們黑色的眼珠子。

    「在美國大概有一百年不曾有過這麼一大群野牛了。」她說。

    「是嗎?」依然是禮貌地表現出興趣,「可我得說,這裡有很多。如果有牛跑進了左輪的射程內,我們不妨獵幾隻來。我挺想嘗嘗鮮,別再是鹿肉就最好。你說呢?」

    她以微笑作答。羅蘭也回以微笑。就在這時,她幡然意識到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這個男人,若她不曾視他為卡-泰特和首領,她只可能認為他是妄想中的人物,或是魔鬼。埃迪死了,傑剋死了,很快她也不再能見到薊犁的羅蘭了。他也會死嗎?那她呢?

    她抬起頭直視陽光,希望他將她的淚水誤認為是烈日所致。隨後,他們繼續往東南方走,朝著那片偉岸空曠之地,走進始終不停、以致越發強烈的跳動—跳動—跳動之中,那是眾世界以及時間的軸心之塔。

    跳動—跳動—跳動。

    來吧—來吧—考瑪辣,旅程就到盡頭啦。

    那天晚上,她先守夜,並在午夜叫醒羅蘭。

    「我想,他就在那裡的什麼地方,」她說著,指著西北方向。沒必要再說出他的名字;只可能是莫俊德。除此之外的每個人都已經不在了。「好好看守。」

    「我會的。」他說,「那麼,如果你聽到一聲槍響,好好醒來。而且要快。」

    「你就放心吧。」她說著,倒身在二號車的乾爽冬草堆上。一開始,她沒把握自己能睡著;她的神經依然緊張,留意著不遠處那惡意洶洶的另一人。可是,她的確睡著了。

    還做了夢。

    10

    第二夜的夢既像、又不像第一夜的夢。環境和細節幾乎一模一樣:中央公園,灰色天空,雪花飛揚,頌歌歡唱(這一次唱的是丹爾維京樂隊的主打曲《共我前行》),傑克(我開塔庫羅精神!)和埃迪(這一次,他的汗衫上寫的是:喀嚓!這是欣納瑞照相機!)。埃迪端著熱巧克力,卻沒有遞給她。不止是他們的神情,甚而他倆緊繃繃的身體都讓她看出一清二楚的焦灼。這便是區別於以往夢境之處:有些重要的物事需要被看出來、或是需要去做,也可能兩者皆有。不管是什麼物事,總之他們期盼她能當即發現、並付諸行動,而她顯然已被拉在後面。

    她突然意識到一個極其糟糕的問題:她是不是被故意地拖住了後腿?她是否需要在此對抗什麼?會不會是黑暗塔正在擾亂他們之間的交流?顯然,這是愚蠢的想法——無論如何,她所見的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出臆想的虛無夢境,是因她渴盼的幻想而生;畢竟,他們都死了!埃迪被一顆子彈打死,傑克被一輛小卡車碾過——前者死於這個世界,後者死於楔石世界,在那裡,玩完就是玩完(一定是徹底玩完,因為那裡的時間是單向的)而且,斯蒂芬·金是他們的桂冠詩人。

    可她就是無法否認他倆意味深長的神情,心亂的神情,彷彿在對她說:蘇希,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們想讓你看到的東西,你知道你所需要知道的事情。你想眼看著它從指縫間溜走嗎?時間已經快走完一圈了。時間快走完了,而且還在滴答滴答,也將繼續滴答、滴答,必須如此滴答下去,因為你的超時賽已經結束了。你必須抓緊……抓緊……

    11

    她驀然驚醒時還在急喘。快要天亮了。她伸手抹了把汗濕的額頭。

    埃蒂,你到底想讓我知道什麼?你想讓我看出什麼奧妙來?

    想不出答案。該會是怎樣的答案呢?

    迪恩先生,他死了,她想著,又躺倒下來。她就那樣躺了一個小時,再也無法入睡。

    12

    和一號豪華計程車一樣,二號車也裝上了把手。但有所不同的是,二號車的把手是可以調節的。派屈克想走路,把手就可以分開拉到兩側,他和羅蘭各握一隻,一起拉車。當派屈克想坐在車上時,羅蘭就把兩隻把手合攏,獨自一人拉車。

    他們在中午時分停下來吃飯。吃完飯,派屈克蜷在二號車板上睡午覺。羅蘭一直等到男孩(不管他究竟有多大年紀,他們始終這樣看待他)的輕鼾響起,才轉身面對她。

    「蘇珊娜,是什麼事情讓你煩惱?我想讓你告訴我。即使泰特不復存在、即使我已不再是你的首領,我仍然希望你對我這個首領袒露心事。」他笑了一下。這凄涼的笑讓她覺得心都碎了,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淚。也無法遏制吐露真相。

    「如果我們看到你的塔的時候,我還和你在一起,羅蘭,事情就大錯特錯了。」

    「怎麼會錯?」他問她。

    她搖搖頭,哭得更傷心了。「應該有一扇門的。是找不到之門。可我不知道怎麼找到它!埃蒂和傑克到我的夢裡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事兒——他們是用眼神示意我的——可是我不知道呀!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去哪裡找門!」

    他把她攬在懷裡,擁抱她,親吻她的鬢髮。她嘴角的瘡火辣辣的,還在一跳一跳。不再流血了,但它又開始生長了。

    「順其自然,」槍俠說,如同當年他的母親曾對他說過的一樣。「凡事自有定論,別哭了,讓卡做主吧。」

    「可你說過我們已經超越卡了。」

    他把她攬在懷裡搖一搖,再搖一搖,那感覺真好。那能寬慰她。「我錯了,」他說,「你知道的。」

    13

    第三天夜裡,輪到她守上半夜。就在她一直盯著來路,亦即塔路的西北端的時候,突然有一隻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恐懼剎那間泛濫於她的心神,活像玩偶匣里的小人突然跳了出來,她飛快地轉過身去

    (他在我後面哦我的上帝啊莫俊德躥到我的身後去了那可是只蜘蛛啊!)

    同時,手也伸向腰帶,拔了槍出來。

    派屈克嚇得往後一跳,臉上頓時寫滿了倉惶,還下意識地抬起一隻手擋在身前。如果他叫出聲來,一定會驚醒羅蘭,也許事情就要更複雜了。但他太害怕了,以至於一言不發。只在嗓子眼裡咕噥了一聲。

    她把槍收好,把空了的雙手攤給他看,又把他拉進懷裡。一開始,他還是渾身僵硬地抵抗著她的擁抱——還沒從驚嚇中緩過神來——但很快他就放鬆下來了。

    「親愛的,你怎麼了?」她問他,聲音輕柔得幾乎如氣息。「是什麼事情讓你煩惱?」她根本沒意識到,這是羅蘭對她說的話。

    他從她懷裡挺直身子,指了指北方。她好半天都沒弄明白,後來,她看到橘紅色的光線舞動閃旋。她目測了一下,那至少在五英里之外,但不能肯定她以前沒見過。

    為了不吵醒羅蘭,她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羅蘭說那些是靈光,甜心兒,沒什麼的——不會傷害到你的。羅蘭還會說它們是奇獸呢。就像聖艾爾摩之火之類①『註:「聖艾爾摩之火」是指雷雨天氣里在大海中航行的船隻經常會發生一種奇特的現象:桅杆的頂端發出藍白色的光芒,形狀如同火焰。其實是一種尖端放電現象。這個名稱起源於三世紀義大利的海上守護神聖艾爾摩。那時的船員們在暴風雨中看到桅杆上的光芒,認為是聖艾爾摩在危急時刻顯靈保佑他們。』的。」

    可他似乎對聖艾爾摩之火一無所知;她可以從他惘然的神情中看出來。於是,她又重複了一遍,保證那些變幻的光絕不會傷及他,不過,這些奇獸小精靈確實從未如此靠近過他們。當她扭頭回望時,發現冷光舞動遠去了,很快,就幾乎看不見了。也許,是她認為它們遠去了吧。若是以前,她肯定會對自己這種想法嗤之以鼻,但現在她不會了。

    派屈克總算鬆了口氣。

    「為什麼不回去睡覺呢,寶貝兒?你需要好好休息。」她也需要好好休息,但她免不了要提著一顆心。很快她就要叫醒羅蘭,換自己躺下睡覺,夢還會緊跟而來。傑克和埃迪的幽靈會來看她,比以前更憂心如焚更瘋狂地望著她。等待她領會什麼,而她始終不得要領。

    派屈克搖搖頭。

    「不困?」

    他又搖搖頭。

    「哦,那麼,幹嗎不再畫會兒呢?」畫畫總能讓他變得輕鬆。

    派屈克笑了,點點頭,立刻走回二號車取出這些天來的臨時畫板,走回來時故意躡手躡腳,惟恐吵醒羅蘭。看著他誇張的逗趣模樣,她笑起來。派屈克總是願意畫畫;她尋思著,他之所以能在丹底羅那可怖的地窖里存活下來,就是因為他知道那個腐朽的老混蛋會時不時地扔給他一張畫板和一些鉛筆。他對畫畫的迷戀活像埃迪以前犯毒癮,她突然回想起來,只不過,派屈克的麻醉品只是石墨鉛筆畫出的線條。

    他坐下來開始畫。蘇珊娜繼續聚精會神地守夜,可沒一會兒,她就感到渾身麻刺刺地不舒服,彷彿她正在被什麼人監視著。她又想到了莫俊德,接著兀自一笑(有點疼;瘡口又鼓脹起來了,現在笑起來就會疼)。不是莫俊德;是派屈克。派屈克正在看著她。

    派屈克在畫她。

    她保持姿勢,坐了足有二十分鐘,漸漸的,她變得很好奇。對於派屈克,二十分鐘足以畫出蒙娜麗莎了,也許還能畫上背景中的聖保羅教堂呢。這種針刺般麻麻的感覺真是怪異,彷彿不止是心理作用,而是切實的生理反應。

    她走向他,可是派屈克一開始只把畫板捂在胸前,顯露出反常的忸怩,不讓她看。可是,他其實很想讓她看到;這意思明白地寫在他眼裡。幾乎,看似一種愛戀的表情,她不由心想:他愛上的一定是自己筆下的蘇珊娜。

    「讓我瞧瞧,寶貝兒。」她把一隻手搭在畫板上。但她不會主動抽取畫板,即便他想讓她看也不會。他是個畫家;只有他才能決定是否展示自己的作品。「求你了!」

    他遲疑了片刻,始終抱著畫板。然後——羞澀極了,甚至不敢看著她——遞了出去。她接過來,低頭去看畫中的自己。隨後的幾秒鐘里,她幾乎不能呼吸,因為那是多完美的一幅畫啊!炯炯的大眼睛。高高的顴骨,她父親總是戲稱其為「衣索比亞的珠寶」。飽滿的雙唇,那是埃迪曾滿懷愛意親吻無數遍的雙唇。這就是她,簡直活生生的就是她……可是她覺得,畫中不止是她。她以前絕不會相信:一隻細細的鉛筆畫出的線條可以如此生動地描繪愛,毫無遮掩的愛似乎在紙上熠熠閃光,可這確實是愛呀,哦,確鑿無疑,說真的;是這個男孩對救下他生命的這個女人的愛,是她把他從陰暗恐怖的地下黑洞里解救出來,否則他必死無疑。視其為母親的愛,視其為女性的愛。

    「派屈克,太出色了!」她說。

    他緊張地看著她。面露懷疑。真的?他用眼神追問,她這才意識到,只有他——藏在他內心裡的那個可憐而貧瘠的派屈克,與生俱來地擁有天才稟賦,因而視其為稀疏平常之事——才會懷疑他的作品是否真的完美。畫畫是讓他開心的事情;他只是一直堅信這一點。至於他的畫能讓其他人開心……他還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她不禁又想到心中深深的疑惑:丹底羅到底把他關了多久?而最初,這個卑鄙的老東西又是如何俘獲派屈克的呢?她覺得自己大概永不會得到答案了。與此同時,讓他確信自己的價值,似乎又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是的。」她說,「是的!畫得太出色了!你是個頂尖的畫家,派屈克。看著這張畫讓我感覺非常美好。」

    這一次,他甚至忘記要抿緊牙齒。這是個忘我的笑,不管嘴巴里有沒有舌頭,她都享受不盡。這個笑也讓她的恐懼和焦慮都顯得愚蠢而又微不足道。

    「可以送給我嗎?」

    派屈克懇切地連連點頭。他用一隻手作出撕紙的動作,又指了指她。是的!撕下來吧!收下它!留著它!

    她剛想動手撕,卻又停住了。他的愛(以及他的鉛筆)讓她顯得那麼美。惟一破壞這份美的便是嘴邊的淤黑瘡口。她把畫板轉向他,指了指畫上的傷口,又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口。又是一激靈。哪怕最輕柔的觸碰都會疼。「惟一的壞東西就是它了。」她說。

    他一聳肩,兩隻手都舉到肩膀那麼高了,她不得不大笑起來。當然,笑的聲音不大,羅蘭沒有被吵醒,但聲音大小沒關係,她確實咧嘴大笑了。在她頭腦中,還跳出一行老牌默片里的字幕:我畫我所見。

    不過,好在這不是油彩畫,她突然意識到:他完全可以處理這顆腐敗、醜陋、只會帶來痛楚的壞東西。至少,當這東西存現於紙面上時。

    那麼,她就會是我的雙胞胎姐妹,她動情地想到,比我自己更好的另一半;我那美麗的姐——

    突然之間,她猛然驚覺——

    一切?驚覺了一切?

    是的,以後她會再好好回憶這一瞬間。思維並不是連貫的、可以寫成線性公式的——如果a+b=c,那麼c-b=a、c-a=b都成立——但事實的確如此,她在一瞬間徹悟了每一件事情。直覺到了一切之關聯。難怪夢中的埃迪、夢中的傑克會始終對她不耐煩;事實不是很明顯嗎?

    派屈克,在畫她,把她拖進了畫中①『註:原文中,畫和拖都是用的draw,抽屜和畫家則同是drawer,此處是作者刻意為之的文字遊戲,如同前文中的丹底羅和奇之巷也是個文字遊戲。』。

    可她不是第一次被人家拖進另一幅畫面了。

    羅蘭也曾把她拖進他的世界……用魔法。

    埃迪還曾把她拉入了愛情,和他。

    傑克也一樣。

    親愛的上帝啊,難道她在此逗留了這麼久,經歷了千辛萬苦,還不知道卡-泰特是什麼、有什麼含意嗎?卡-泰特就是家。

    卡-泰特就是愛。

    所謂畫,就是用一支鉛筆、或炭筆,畫出一幅畫。

    所謂拖,也同樣令人神迷,是強制的,是提煉。為了把一個人拽出其自身所在。

    而抽屜,就是黛塔的去處,為了實現她存在之完滿。

    派屈克,這個無舌天才,被幽閉於荒蕪野地。被囚禁於地下的抽屜、囚於畫中。那麼現在呢?現在?

    現在他是我的貴人,蘇珊娜/奧黛塔/黛塔同時這樣想到,並伸手摸出口袋裡的玻璃罐,極其清楚自己將要幹什麼,以及為什麼要這麼做。

    看到她的手從畫板上撤回去,沒有撕下畫著她倩影的畫紙,派屈克失望之極。

    「不,哦,不,」她說著(夾雜著好幾個人的聲音),「只不過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先讓你做,然後我才可以收下這張畫,它太漂亮了,珍貴無比,我會永遠珍藏,以便知道我曾經在這個時間、這個世界裡,知道自己曾是什麼樣子。」

    她拿出一隻粉紅色的橡皮頭,領悟了為什麼丹底羅要把它們切下來。他自有道理。

    派屈克把她遞來的東西夾在手指間翻來覆去地看,皺著眉頭,彷彿以前從來沒見過。蘇珊娜卻確信他見過,問題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最後一次,他是否差一點就消滅了折磨自己的惡人?那麼,丹底羅為什麼不在那時候就索性殺了他呢?

    因為他一旦切下了橡皮頭,他認為自己就安全了。她想。

    派屈克正看著她,一臉困惑。也漸漸變得不安。

    蘇珊娜在他身邊坐下,指了指畫面上那個瘡。然後她謹慎地握住派屈克的手腕,把他的手帶向畫紙。開始他還有所抵觸,隨後便聽任紅色的小東西在紙面上來回擦動起來。

    她想到了地平線盡頭那一大群突如其來的龐大黑影,羅蘭說那些巨頭野牛叫做班諾克。又想起派屈克開始描畫塵埃時,她如何聞到了塵土的氣息。還想到,是派屈克把牛群畫成近景時,牛群如何當真逼近了(藝術許可證,我們都得說謝啦),看起來,確實變成了近景。她還記得,當時自以為調整了視線才能看清,如今卻訝異於自己的遲鈍和愚蠢。只有在明暗交界處瞳孔才需要適應變化,可遠近交替時,何嘗需要調整眼力呢。

    不,是派屈克把牛群拉近了。把它們畫成了近景,從而把它們拉近了。

    捏著橡皮的手即將觸碰到紙面的時候,她挪開了自己的手——必須讓派屈克自己來,說不出為什麼,她只是知道要這樣做。她來回移動著自己的手指,模仿出她想要他做的動作。他沒明白。她又做了一遍,接著指了指畫在下唇旁的瘡。

    「擦掉它,派屈克,」她說著,驚詫於自己平靜如水的語調。「很難看,把它擦掉吧。」又做了一個擦動橡皮的姿勢,「擦掉。」

    這一次,他明白了。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睛一亮。他把粉色的小東西舉起來給她看。那隻橡皮頭完好無損——上面沒沾染過一丁點兒炭筆的痕迹。他看著她,眉毛一挑,似乎在徵詢:你確定嗎。

    她便點了頭。

    派屈克放下橡皮,貼著瘡口,在紙面上擦動起來,一開始只是試探性地擦,接著,他看到了效果,便一鼓作氣地擦起來。

    14

    她再次體驗到那種針刺般麻麻的感覺,但是先前他在畫她的肖像時,這種感覺是遍布周身的。然而現在的麻痛感只在一個地方,下唇的右側。當派屈克捏著橡皮頭湊近紙面、開始擦動時,刺痛感頓時強烈起來,荒誕卻真實地又癢又疼。她不得不用雙手緊緊抓著地面的塵土,以防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撓,一定會撓得很兇,根本不會顧忌是否會撕破傷口、讓一加侖鮮血滾滾淌下來染紅鹿皮襯衫。

    必須在幾秒之內,必須,必須快一點,哦我的上帝啊快讓這事兒終止吧——

    這時候,派屈克卻似乎已然忘卻了她的存在。他低頭端詳肖像,頭髮垂下來,擋住了大半張臉孔,顯然全身心地被有趣的新玩具吸引了。他擦得很謹慎……隨後用上了力(刺痛更厲害了)……接著,動作又輕柔下來。蘇珊娜真想放聲大叫。麻麻的刺痛感突然之間放射到每個角落。前額彷彿在灼燒,濕潤的眼底彷彿在微顫,似乎有兩群小飛蟲蒙在眼裡嗡嗡躁動;甚至乳頭都一激靈,不由分說地硬挺起來。

    我要叫了,我受不了啦,我必須喊出來——

    就當她屏住呼吸就要喊出聲的瞬間,針扎感突然消失了。疼痛也消失了。她伸手想摸摸嘴邊,卻遲疑了。

    我不敢。

    依最好還是敢!黛塔憤慨地回了她一句。無論如何依經受下來了——偶們都忍下來了——依肯定還剩了點膽量吧,去摸摸自個兒該死的臉吧,依個臭婊子!

    她的手指輕輕落在了皮膚上。光滑的皮膚。自進入雷劈以來一直煩擾她的腫脹皰疹不見了。她甚至知道,如果這裡有鏡子或一攤水讓她照照,她絕不會看到疤痕。

    15

    派屈克又忙活了一陣——先是用橡皮,再是動畫筆,然後又用橡皮——但是,蘇珊娜再也沒有感到刺痛,一絲一毫都沒有。似乎,一旦他越過了某個關鍵的臨界點,之後便不會再有感覺。她暗忖,丹底羅把橡皮頭都切去的時候,派屈克到底有多大呢?四歲?六歲?不管怎麼說,肯定很年幼。當她遞給他橡皮頭的時候,他那副困惑不解的模樣是真實的,她很清楚,可一旦他開始用起來,卻像個老手般得心應手。

    大概這就像是騎自行車吧,她想,一旦你學會了,就永遠不會忘記。

    她儘可能地耐心等待著,在漫長的五分鐘之後,她的耐性有了回報。派屈克微笑著把畫板翻轉過來,讓她看修改後的畫作。他把那個污點完全擦乾淨了,並略微補上陰影,以使得那部分和臉部其餘皮膚渾然一體。他還小心翼翼地掃去了每一絲橡皮屑。

    「太好了,」她這樣說,然而這樣奉承一位天才顯然不夠分量,不是嗎?

    於是她俯身向前,環臂擁抱他,並在他唇上狠狠親了一口。「派屈克,這畫太美了!」

    他的臉騰的漲得通紅,她嚇了一跳,猜想他不會是腦溢血了吧,雖然他還年輕?但他笑著伸手把畫板遞給了她,又做了一遍撕紙的動作。想讓她留著。想讓她收好。

    蘇珊娜萬分小心地把這幅作品從畫本上撕下來,腦海中某個陰暗的角落裡卻忍不住在想:萬一她失手把它——把她——一撕為二,那會發生什麼狀況?撕的時候,她還留意到他的神情:既無驚奇也無恐懼,他肯定已經看到她嘴邊的瘡不見了,因為自他認識她以來,那個惡性的膿包一直佔據著她面容的焦點,更何況,他還曾精確得如同照片一樣逼真地描畫過。現在那東西不見了——她的手指明示了這一點——但派屈克卻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像是對此毫無意識。看來,結論再明顯不過了:當他把膿包從紙面上擦去的同時,他也從自己的記憶里抹去了它。

    「派屈克?」

    他看著她,笑盈盈的。為她的高興而高興。蘇珊娜確實非常高興。即便此刻她害怕得要死,也無法減損一絲真心的愉快。

    「你願意為我畫點別的東西嗎?」

    他點點頭。在畫板上寫了什麼,再翻轉給她看:?

    她盯著這個問號好半天,才抬起眼睛看著他。她看到他抓著橡皮頭——完美的新工具——攥得那麼緊。

    蘇珊娜說:「我想讓你畫的東西,並不存在。」

    他歪了歪腦袋,困惑不解。她不得不笑了一下,儘管心在狂跳——奧伊有時候也會這樣看著別人,其實他明白得很,百分百知道你在說什麼。

    「別擔心,我會告訴你。」

    於是她開始說,極其謹慎。派屈克傾聽著。這期間,羅蘭聽到蘇珊娜的說話聲也醒了。他走過來,在半燃半熄的昏暗火光中凝視著她,接著又看向別處,並突然後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到這一瞬,蘇珊娜都無法確定羅蘭是否看出了端倪、是否發現有什麼東西不見了。她想,派屈克的魔力強大到足以抹去槍俠的記憶大概也不是不可能。

    「蘇珊娜,你的臉!發生了什麼——」

    「別說出來,羅蘭,如果你愛我就別說。」

    槍俠不再說。蘇珊娜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派屈克身上,繼續描述,語調沉靜卻又急迫。派屈克聽著,她慢慢看到他露出心領神會的目光。

    羅蘭主動添了一些柴火,很快,他們的小露宿地在星光下顯得更亮堂了。

    派屈克寫下了一句問題,巧妙地寫在剛才那個問號的左邊:

    多高?

    蘇珊娜把羅蘭拉過來,讓他站在派屈克面前。槍俠大約有六英尺三英寸高。她讓他把自己抱起來,隨後把手掌升到他頭上大約三英寸高的地方。派屈克點點頭,笑了。

    「你還要看一個圖案,也必須畫在上面。」她說著,從宿營地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小木棍。木棍在膝蓋上一敲,折成兩端,她留下尖頭的那段。那個圖案,她記得很清楚,但最好還是不要過分執著地追想細節。她感覺到,圖必須準確,否則她想讓他畫的那扇門要麼敞向她不想去的地方,要麼就索性打不開。因此,當她開始在混雜著灰燼的塵土裡畫下第一筆時,她就決定一蹴而就,要像派屈克那樣飛速地畫,絕不停頓一秒,絕不去看已經落筆的部分。只要她有所回顧,她就會反覆斟酌,勢必會覺得有哪一筆、哪一處看來不妥,那樣一來,不確定感就會像病根一樣潛入內心,揮之不去。黛塔——傲慢無禮、滿嘴髒話的黛塔,不止一次作為她的救星顯身——也許就會插手進來,接手這項重要的任務,但她無法指望黛塔一定會冒出來。在內心最深處,她仍然無法徹底信賴黛塔,尤其在這等關鍵的時刻,萬一黛塔只想開開黑色玩笑而闖下大禍,那就糟透了。她也不完全信任羅蘭,他想留她在身邊,也許有足夠多的理由,但他未必徹悟自己的心。

    所以她在塵土和灰燼中畫得極快,也不加以複查。於是,從飛馳而過的木棍下浮現出的圖案就是這樣的:

    附圖:P619

    「找不到,」羅蘭驚得深吸一口氣,「蘇珊娜,這——怎麼——」

    「別說話。」她又說了一句。

    派屈克轉過畫板,畫了起來。

    16

    她張望四周,想要找到一扇門,即便羅蘭添了柴火,營火之光亮還是微弱。相對於廣袤無邊的黑暗平原,更是顯得微乎其微。她什麼都沒看到。當她轉向羅蘭時,一眼從他眼裡看出他不曾明言的疑惑,於是,看著派屈克還在埋頭作畫,她把男孩剛剛送給她的肖像遞給羅蘭。她特別指了指原來的瘡口所在之處。羅蘭把畫紙湊到眼底仔細瞧,終於看出了橡皮擦過的痕迹。派屈克已經十分巧妙地遮掩了修改之處,因而羅蘭必須要貼近了看才能瞧出些許蹤影;就像是雨水連綿數日,昔日的車轍終究會留下來。

    「怪不得那個老傢伙要切下所有的橡皮。」他說著,把肖像還給她。

    「我也是這麼想的。」

    就是從這個推論開始,她的直覺飛躍到另一個層次:假如派屈克能夠(至少,在這個世界)用橡皮擦去畫像,從而抹煞真實的存在體,那麼,他應該也可以通過畫畫來創建不存在的物事。當她提及那群蹤跡神秘的班諾克牛群能在眨眼之間靠近他們時,羅蘭摩挲著額頭,像是犯了頭痛症。

    「我應該看出來的。也該明白那種含義。蘇珊娜,我老了。」

    她沒有應答——以前她也聽他這麼說過——只是對他講了關於埃迪和傑克的夢境,講清了他們各自汗衫上的廠牌名字,頌歌聲,要給她的熱巧克力;以及他們眼神中夜夜遞強的慌張緊迫,同樣,她還是不能徹悟這些夢要傳遞給她什麼樣的訊息。

    「為什麼之前你不告訴我?」羅蘭問道,「為什麼你不說出來,讓別人幫你解夢?」

    她定定地看著他,心想她沒有要求他的幫助其實是正確的。是的——不管這會讓他多傷心。「你已經失去兩人了。你很願意再失去我嗎?」

    他的臉紅了。甚至在微明的火光中,她也看出來了。「你把我說得很壞,蘇珊娜,也把我想得很壞。」

    「大概是吧。」她說,「如果是那樣,我向你道歉。我都不確定自己想要什麼。有一個我想要親眼目睹黑暗塔,你知道的。那個我迫切得很。而且,即便派屈克可以畫出找不到的門,即便我可以打開那扇門,那也不會通往真實的世界。衣服上的那些牌子名字就是想說明這一點,我明白。」

    「你絕不能那麼想,」羅蘭說,「現實世界不太會是黑白分明的,我想,有或無、是或非,都不那麼清晰確定。」

    派屈克發出嘶啞的叫聲,他倆都轉頭去看。他把畫板豎了起來,把正面轉向他們。那真是找不到的門的完美顯現,她默默讚歎著。「畫家」的字樣還沒有寫上去,門把手還只是閃閃發亮的金屬球——沒有配飾交叉的鉛筆——但一切都畫得很對頭。她還沒有費事地給派屈克講這些細節,多少出於自己的利益和考慮。

    他們做了一切卻只為了給我畫一張地圖,她心裡說。並思忖著,為什麼每件事情都必須如此該死地艱難,該死的

    (猜謎解密)

    神秘莫測,她很清楚這個問題將永遠找不到圓滿的答案……然而這就是人類的狀況,不是嗎?至關重要的答案永遠不會輕易凸顯。

    派屈克又嘶啞地空喊幾聲。這一次,帶了點徵詢的意味。她突然意識到,這個可憐的小孩事實上都緊張死了,難道不是嗎?他剛剛被任命擔當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重任,因而迫切地想知道贊助人①『註:原文為法語。意指藝術家的贊助人。』意下如何。

    「很棒,派屈克——棒極了。」

    「是的。」羅蘭也點頭稱讚,接過了畫板。這扇門看來栩栩如生,恰如他自己跌跌撞撞遊走在西海岸時找到的那些門,那時候他神志不清,被毒螯蝦咬得奄奄一息。可憐的無舌畫家簡直像是鑽進他頭腦里、偷窺到了那扇門的真相——炸扁(照片)。

    這當口,蘇珊娜仍在絕望地四顧查看。正當她雙手撐地在火光和黑暗的邊界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時,羅蘭不得不喝令她回來,提醒她莫俊德隨時可能冒出來,而黑暗是莫俊德的好朋友。

    她焦躁地從光亮和黑暗的邊界處撤回來,瞬間憶起莫俊德的生母的下場,並清楚地記得那一切發生得多麼迅疾。儘管回想那些讓她心疼,那種疼幾乎是身體上的。羅蘭曾對她說,他期待能在次日黃昏時看到黑暗塔出現在視野的盡頭。如果她仍然跟著他走,如果她和他一起看到了塔,她認定塔的強勢威力會牢牢攫住她。塔的魔力。而現在,她可能還有機會在門和塔之間作出選擇,她知道自己會選擇門。但眼看著他們越走越近、塔的威力也越來越強,它的脈動在她的內心越來越深切,越來越誘惑,歌唱的聲音也益發甜美,這時候再選擇門無疑難上加難。

    「我看不到,」她失望之極,「也許我錯了。也許根本沒什麼該死的門。哦,羅蘭——」

    「我覺得你沒有錯。」羅蘭對她說。這麼說,他顯然一百個不情願,只是一個身負苦任、或有債要還的男人必須如此坦言。對這個女人,他確實有所虧欠,他想到了這一點,難道不是他硬拖著她的後衣領、把她拽進這個世界嗎?她在這裡學會了殺戮,也墜入了愛河,然後被奪去了愛人。如果他不曾綁架她,她現在還會有這樣深切的悲哀嗎?他必須給自己找到合適的理由才能證明這一切沒有做錯。他渴望把她留在身邊——甚至冒著犧牲她性命的危險——是純粹的自私,配不上他所受過的訓練。

    更重要的是,配不上他已對她產生的那般濃厚的愛和尊敬。一想到不得不和她告別,一想到不得不失去卡-泰特最後一位古怪而又完美的卡-泰特,他早已破碎的心就要再碎一次;但是,如果這是她期盼的,她需要的,他就必須這麼做。而且,他認為自己也做得到,因為他已經看出年輕人依據蘇珊娜的口述所畫的門上缺少了什麼。不是該有的東西;而是理應沒有的東西。

    「看這兒,」他柔聲說道,並把畫指給她看,「蘇珊娜,你看出他是多麼努力想讓你滿意嗎?」

    「是的!」她答,「當然了,我當然看得出來。可是——」

    「我估算著,他用了十分鐘來畫這張畫,而他大部分的畫只需要三四分鐘,也可以畫得一樣好,你說是不是?」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蘇珊娜幾乎忍不住大喊。

    派屈克把奧伊拉過來,一條胳膊環抱著貉獺,一直瞪著大眼睛不悅地看著羅蘭和蘇珊娜。

    「他花了大氣力,畫了你想要的一扇門。但只有這扇門,孤零零地佔據了整張畫紙。缺少……缺少……」

    他搜尋著合適的字眼。范內的詞典彷彿在他的耳朵里念念不休。

    「缺少情境。」

    蘇珊娜還是一臉困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眼睛裡亮起一絲領悟的神色。羅蘭沒有等;他只是把完整無缺的左手搭上派屈克的肩頭,告訴他要把門畫在蘇珊娜的小型電動車旁,她管那輛車叫三號豪華車。

    派屈克非常樂於從命。首先,要在門前畫上三號車,就勢必得用到橡皮。這一次他的動作明顯爽快起來——若有個旁觀者,大概會說他隨便地畫了一通——但槍俠就坐在他身邊,他不認為派屈克在描畫小車時有絲毫疏忽。最後,他畫完最前面的單輪,還在輪轂罩上加了一道營火的反光。隨後他放下了鉛筆,就在這時,空氣里似乎泛起一陣波動。羅蘭感覺到迎面撲來的氣息。營火本來在無風的黑夜裡筆直躥燒著,這時也飛快地向兩側閃動了一下。接著,那種感覺就消失了。火焰繼續向上燃燒。就在營火旁不足十英尺遠的地方,電動車的後面,出現了一扇門,羅蘭最後一次看到這扇門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聲音洞。

    17

    蘇珊娜一直等到天亮,一開始靠收拾行李打發時間,然後又把東西放到了一邊——回到紐約城,這個世界裡的少量私人物品(更不要說他們收藏的那些小號鹿皮口袋了)對她來說還有什麼用處呢?人們會笑她的。他們大概會嗤笑……或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尖叫著逃跑了。突然出現在中央公園裡的這個蘇珊娜·迪恩在大多數人眼裡絕不會是大學畢業生,也不像巨額遺產的繼承人;甚至也不像叢林女王希娜,這麼說真是遺憾。哦不,在文明城市的行人眼裡,她:只可能像是從搞怪秀節目中跑出來的。一旦她走過這扇門,還會有回頭路嗎?絕不可能。永生永世都不可能了。

    所以,她把東西放在一邊,就痴痴地等起來。當一線乳白色的曙光初露於地平線時,她叫來了派屈克,問他是否願意跟她一起走。回到你以前的世界,或是另一個相像的世界,她對他說,儘管她很清楚:他已經忘了自己是從哪個世界裡來——被帶到這裡來時也許還很小,要不就是那時受了重傷,失去了記憶。

    派屈克看看她,又看看羅蘭——他盤坐在地也在看著他。「孩子,不管走哪條路,」槍俠說,「你都可以到達一個世界,實話實說。雖然她要去那裡,但還有更多的選擇值得考慮。」

    他想留下他,她想,有些生氣。羅蘭又看著她,久久地搖著頭。她不太肯定,但覺得他的意思是——

    哦不,不止是覺得,她分明知道他的意思。羅蘭想要她明白:他正在派屈克面前掩飾自己真正的想法。他的渴望。以前,她就知道槍俠會撒謊(尤其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聚會那次,也就是狼群到來之前),但她從來不知道他也會對她撒謊。也許,對黛塔說過假話,但對她卻從來沒有。對埃迪也沒有。對傑克也沒有。確實有很多次,他沒有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訴他們,但徹底的謊話……?不。他們曾是卡-泰特,羅蘭可以直來直去。平心而論是這樣。

    派屈克突然抓起畫板,在潔凈的畫紙上飛快地寫了什麼,再豎起來給他們看:

    我要留下來。害怕去新的地方。

    彷彿要強調自己的心愿,他張開嘴巴,指了指無舌的空洞。

    她是不是看出了羅蘭有釋懷的表情?如果真的有,她會因此而恨他。

    「好吧,派屈克,」她說,努力不流露自己的複雜情緒。她甚至傾身過去,拍拍他的手。「我理解你的感受。有時候人們會很殘酷,這是真的……殘酷又卑鄙,但大多數都是好心人。你聽著:天亮以後我才會走。如果你改主意了,我的邀請依然有效。」

    他立刻點點頭。偶沒有使出渾身解數讓他改主意,依真該感謝偶,黛塔憤慨地想,白鬼子大概也該好好謝謝偶吧。

    閉嘴,蘇珊娜對她說。說來也怪,黛塔真的閉嘴了。

    18

    可是,當天光漸亮(出現了一小群吃著草的班諾克,距離他們不到兩英里),她讓黛塔返回她的意識。甚至,放手讓黛塔接管。這樣分別會更容易些,痛苦少一些。於是,是黛塔沿著宿營地又走了一圈,為她倆最後一次大口呼吸這個世界的氣息,並作為回憶貯藏於心。也是黛塔走到門邊,伸出厚厚老繭的巴掌,先敲敲這面,再繞過去敲敲後面。派屈克走在她的一邊,羅蘭跟在另一側。繞到門後時,派屈克看到門不見了,喉嚨里響起驚訝萬分的氣聲。羅蘭什麼都沒說。奧伊走到本該有門的位置,嗅了嗅空氣……又從門前徑直穿過,彷彿要從對面再看個究竟。如果偶們都在那邊,黛塔心想,就會看到它從門裡穿過來,變戲法似的。

    她走回三號車旁,她已決定要開著這輛車走過這扇門。前提是它將敞開。如果到頭來發現這扇門沒法開,這番周折就會變成天大的笑話。羅蘭要幫她坐上車座;黛塔卻粗魯地甩掉他的胳膊,自己爬了上去。她按下了車輪旁的紅色開關,小車的電動馬達立刻輕鳴著發動起來。標誌剩餘能量的指針轉到了綠色區域。她旋動了右把手上的油門,小車朝向寫著「找不到」的閉合的門慢慢駛動起來。就在小車子彈形的車頭即將觸及門板時,她停了下來。

    她轉向槍俠,臉上掛著複雜而虛偽的笑容。

    「行啦,羅蘭——那偶就跟依說白白咯。天長夜爽。但願依能到達那座天殺的塔,還——」

    「不。」他說。

    她盯著他,黛塔的雙眼裡閃出狡黠的壞笑。就是要把他激怒,把事情攪和成她不想要的局面。既然她已經插手了,就要惹惱他,讓他瞅明白她是何許人也。來吧,白雞巴鬼,依來試試吧。

    「咋啦?」她問,「大小伙,依琢磨啥呢?」

    「我不會這樣和你道別,這一次絕對不行。」他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只有在黛塔滑稽的怒氣中,話才會說成這樣:依這嘛尼思。

    「你心裡清楚。」

    她挑釁地搖搖頭。不曉得。

    「其一,」他說著,用殘指的右手輕輕拉住她厚繭疊生的左手,「還有一位,也有權利選擇是走是留,而且,我說的並不是派屈克。」

    她愣了片刻,沒領會其意。接著,她一低頭,看到金邊鑲繞的雙眼,還有一雙支棱起來的耳朵,這才恍然大悟。她把奧伊忘了。

    「如果是黛塔問他,他肯定想也不想就選擇留下,因為奧伊歷來看不慣黛塔。如果是蘇珊娜來問……那麼,我就不知道答案了。」

    就是那麼簡單的一句話,黛塔不見了。她還會回來——蘇珊娜明白自己永不可能徹底擺脫黛塔·沃克,但那也不要緊,因為她不想再費那番周折了——但現在,她消失了。

    「奧伊?」她輕柔地喊道。「寶貝兒,你願意跟我走嗎?有可能,我們能再見到傑克。也許會和以前不太一樣,但仍然是……」

    奧伊,在他們穿越劣土、神會之地白域,以及開闊的草場平原這一路上都緘口不語,現在終於開口了。「阿克?」它說,但似乎困惑重重,就像不記得有過這個人,她不禁心碎欲裂。她曾向自己許諾,離別時不要哭,黛塔更是拍著胸脯保證她絕不會落淚,可現在黛塔走了,眼淚不自覺地又滑下來。

    「傑克,」她說,「你是記得傑克的,甜心兒,我知道你記得。傑克和埃迪。」

    「阿克?埃德?」現在的語氣多了幾分確定。他當然記得。

    「跟我走吧,」她催促道,奧伊應聲向前走了一步,好像會立刻跳到她身邊坐上車座。這時,她又補上一句,完全不自知為何要這麼說,「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世界。」

    這話一出口,奧伊就止步了。它先坐下,又站起來,一時間她又充滿了希望:也許,在人人開著塔庫羅汽車,喝著諾茲阿拉,拿著欣納瑞照相機互相拍照留念的紐約城裡,還會有另一種翻版的卡-泰特和嬰神-特特。

    然而,奧伊向後走回槍俠身邊,在他穿爛的靴子旁坐了下來。他們一路跋涉千萬里,靴子穿破了一雙又一雙。腳程也好、輪距也好,都是千千萬萬無以計數。現在,他們的旅程就要到盡頭了。

    「奧蘭。」奧伊說了,怪怪的低聲悶語里有一種斬釘截鐵的意味,這讓她心痛不已。她轉而苦澀地看向奧伊身邊腰懸大左輪的老男人。

    「嘿,」她說,「你有你的魔力,不是嗎?魔力始終不減。你把埃迪推進死亡,又讓傑克跟上,湊成一雙。現在輪到派屈克,甚至還有貉獺。你開心嗎?」

    「不。」他答,她也看得出來,他真的非常不開心。她發誓,之前從未見過任何人有如此悲哀、如此孤寂的神容。「我從未如此刻這般遠離快樂,紐約城的蘇珊娜。你能否改變心意留下來?你能否伴我走完最後一程?那樣,我才會開心。」

    神思在這一瞬間狂亂起來,她覺得她真的願意留下來。只需要輕巧掉轉車頭、從門前移開就行——那扇門是單向的,並且毫無保障可言——再跟著他走向黑暗塔。第二天就可以走到終點了;他們可以在次日中午紮營休息片刻,並於黃昏前抵達,如他所願。

    但她又想到了那些夢。頌歌聲。手捧熱騰騰的巧克力的年輕人——最上等的熱巧克力,鮮奶油泛浮其上。

    「不行,」她柔弱地拒絕著,「我要抓緊屬於我的機會,離開。」

    有那麼一會兒,她覺得他會就此放棄,同意讓她走。可是他的憤怒——哦不,應該說是強烈的失望——突然爆發出來。「可是你並不能確定!蘇珊娜,萬一那個夢是一個鬼把戲或小魔法呢?萬一你從敞開的門裡看到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惡毒的魔法呢?要是你走進去後墜入了隔界的無盡時空,那又怎麼辦呢?」

    「那我就將以心頭所有的愛念點亮那片黑暗。」

    「也許會管用,」他用一種她聞所未聞的悲苦語調說道,「開頭的十年……或是二十年……乃至一百年。然後呢?永恆無止境的餘生又能何以安度?想想奧伊!你以為它是忘記了傑克嗎?不!從來沒忘記過!不管是你還是它,此生此世都決不會忘!它只是意識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蘇珊娜,別,別走。我懇求你了,不要走。我願意跪下求你,只要能幫你改變心意。」她無比駭然地看到他真的彎下身子。

    「沒用的,」她說,「而且,如果我現在就與你永別——我的心就是這樣告訴我的——請千萬不要讓我看到你跪在地上。你不是下跪之人,羅蘭,斯蒂文之子,你何嘗是這樣的人呢,我不要看到你最後告別時是這般模樣。我想看到你挺胸昂首,像你當年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時那樣。像你和你的朋友們挺立在界礫口山上時那樣。」

    他站起來走向她。她先是以為他要強拉她回頭,便害怕起來。但他只是將手撫在她的胳膊上,久久地搭在那裡,最後他默默地鬆開了手。「讓我再問你一遍,蘇珊娜,你確定自己要走嗎?」

    她捫心自問,知道自己心意已決。她清楚所有的風險,但——是的,她還是要走。為什麼?因為羅蘭的路就是槍之路。羅蘭要走的路,對於他的同伴來說,就是死亡之路。從踏上使命征程之日開始,他就一遍又一遍地證實了這一點——不,甚至更早,自從他偷聽到廚子哈可斯暗策陰謀,並要親眼看著他的腦袋套進繩索時開始。這都是為了保全善(他會稱之為白界),對此她毫不懷疑,但不管怎麼說,埃迪躺在這個世界的墳墓中,傑克則躺在另一個世界的泥土裡。她也毫不懷疑:同樣的命運正在等待奧伊,以及可憐的派屈克。

    而且,死期已將近。

    「我確定。」她說。

    「好吧。你願與我吻別嗎?」

    她拽著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座椅前,並把她的嘴唇壓上了他的。吸氣時,她恍如吸入一口遠在千年之前、萬里之外的氣息。唉,是的,她品嘗到了死亡的滋味。

    但不是你的死亡,槍俠,她在心中說,是別人的,歷來都不是你。但願我能逃離你的魔咒,祝我能成功。

    是她率先抽離了吻別的唇。

    「你能幫我打開門嗎?」她問。

    羅蘭走過去,握住了門把,金屬小球在他手掌里輕鬆無礙地轉動了。

    冰涼的空氣迎面撲來,足以吹起派屈克的長髮,順著大風還闖進來一陣雪花。她能看到稀薄霜凍之下的草地還是綠色的,一條路,還有一排鐵柵欄。聖歌班在歡唱「多美的孩子」,正如在夢中一般。

    可能是中央公園。是的,可能是;也可能是對稱於軸心另一邊的另一個世界裡的中央公園,而不是她所來之處,但看來如此相像,她在此刻沒有發現任何不同之處。

    也許是有區別的,像他說的那樣,是魔法所為。

    也許,確實是隔界的黑暗區間。

    「極有可能是個陷阱。」他說,似乎讀出她的心聲。

    「生命就是陷阱,愛情就是魔法,」她答,「或許,我們還會再見的,在道路盡頭的虛無之境。」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祝你如願吧。」他對她說。隨後,單腿彎下,向她致以最紮實的一個屈膝禮。奧伊已經開始低泣了,但它還是堅定不移地靠在槍俠的左腳邊。「再見了,我親愛的人。」

    「再見,羅蘭。」說完,她面向前方深吸一口氣,轉動了電動車的油門。車子順暢地向前駛去。

    「等一等!」羅蘭高喊一聲,但她再也不曾回頭,更不曾扭頭看他一眼。她坐在車上進入了那扇門。門在她身後砰然關閉,他太熟稔那斷然的聲響了,自從他忍著高燒、行走在漫長的西海岸時起就常常在夢中反覆聆聽。頌歌聲也消失了,此刻,只有穿行於曠野的孤寂風聲。

    薊犁的羅蘭在門前坐下,門面已變得陳舊而微不足道。它再也不會打開了。他雙手捂著臉,突然想到:如果他從來沒有愛上他們,是否就不會像現在這樣深感孤獨。然而,在他心中的種種悔恨中,心扉重開並不是其中之一,即便是此時此刻。

    19

    後來——因為總是會有「後來」,不是嗎?——他做了早餐,強迫自己咽下去。派屈克沒有遲疑,全部吃完後,還主動幫著羅蘭收拾東西。

    第三隻盤子卻仍是滿滿的。「奧伊?」羅蘭喚了一聲貉獺,指了指盤中餐。「你一口都不吃嗎?」

    奧伊看了看盤子,又堅定地往後退了兩步。羅蘭便點點頭,把碰也沒碰過的食物倒在了草叢裡。或許,莫俊德會及時趕到,找到一些可口的東西。

    中午,他們繼續上路,羅蘭拉著二號車,派屈克走在他身邊,腦袋低低垂著。很快,塔的心跳聲再次響徹槍俠的心神。現在,非常接近了。這股堅定而躍動的力量驅逐了所有關於蘇珊娜的想法,他為此而欣慰。他把自己完全託付給這一下一下的振動聲響,任憑它把他所有的悲傷和思慮震蕩乾淨。

    來吧來吧考瑪辣,黑暗塔歌唱著,現在這歌聲就近在路的前方。來吧來吧考瑪辣,槍俠快點到來呀。

    羅蘭來呀考瑪辣,旅程就要終結了。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7:黑暗塔 > 第五部 第一章 痛處,與,門(再見,親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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